第十四章 狂欢

    弗伦人从不认为星空是冰冷的，因为众神为人类准备的怨恨与慈爱，幸运或不幸，都被星辰的轨迹描述。

    然而当墨利斯独自在船首无人并立，身后的嘈杂又不入耳，再看到万里只余一舟时，星空的深邃与广袤、深海的壮阔与未知，二者骤然交错下的恐惧感，压得他几乎窒息。

    “我们承受星空的力量，却注定无法悖行。”他想起老师的话。

    他差点因这句话接受星辰与命运间的从属关系，因为他知道老师对命运的解释从未有过疏漏。

    神秘的传承向来如此，它与艺术、信仰息息相关。很少有施法者能够做到价值中立，墨利斯并不在其中。他无法将老师的“术”与“思想”割裂开。

    最终他放弃了占星术的修习，为了舍弃这种阴暗的决定论。

    但此刻，他回忆起一些浅薄的占星知识，满天的星空在他眼中化作一段复杂的密码，他撬开了一丁点儿奥秘。

    并非吉兆。

    明明一切都显而易见地走上了正轨。

    墨利斯担忧地想。他直觉要出事。这个不好的预感跟他对人鱼的猜测相同，虽是捕风捉影，却更似附骨之疽。他只要一动念，就难以甩脱。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这些事。

    我有强迫症吗？

    墨利斯叹了一口气，他收住心神，捧起手中毛糙的小鸟。然后低吟简短的咒语，内心的动摇与飞扬的思绪逐渐化作义无反顾的意志，如同一支大旗在黑夜中张帜，星光又开始闪烁，奇迹从他手中延伸至稻草与麻绳打造的身躯。

    墨利斯将小鸟往天空中一抛，它呆板地飞起来，因为墨利斯手艺的问题它的姿势跌跌撞撞。

    但魔法在它的身体里坚定地发挥作用。

    墨利斯回头看了一眼，所有的提灯都聚集在甲板中央，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。

    这很好。施法者要躲避光明正大的劫数。墨利斯喃喃自语，他突然有所明悟。他想要隐藏在阴影之中，老师却一直站在高塔之巅指引纳瓦尔。

    原来，他早已作出和老师不同的选择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小鸟在天空盘旋，视野因此延展，奇迹在二者之间律动。墨利斯闭上眼睛，避免来自真实视野的干扰。但现世的杂讯——船上的吵闹声仍在他耳边回荡不休，他因此产生了一种并不算严重的错乱感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小鸟所看到的大海。

    与前世覆盖灯火与信号的海洋不同，提瑞尔的大海是最原始粗粝的模样。而飞行俯瞰的视角又把这种感受放大，让他心生一种在海面上孤单飞行的错觉。

    墨利斯看到海洋与无边的夜色互相映衬，海面漆黑如墨，墨浪翻滚，无边无涯得让人内心发凉，这并不令人感动。他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，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他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海难中。

    星空倒映在水里，一些白头海浪在海风下翻滚。偶尔海里的大型生物浮到海面扬起浪花，微光下巨大且阴森森的躯体上大片海水洒落。

    什么都没有。剩下的奇迹如风中残烛，小鸟摇摇欲坠。墨利斯已经让它盘旋了许久，期间有一些热情的水手过来跟他聊天，他都随口应付过去。

    再坚持一下。墨利斯要求它。

    小鸟在哀嚎，它的身体远不够结实，迎风飞行时一些稻草被吹落。

    还不够远，还不够清晰。墨利斯强调。他看到远处的一个小点，像是火光。他驱使这个虚假的生命展翅飞去。他的心神也维系在此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，那是……

    构成小鸟身躯的稻草与麻绳在空中崩毁，奇迹消散，它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。魔法的联系被猛然截断，这种感受并不好受，墨利斯仿佛一头扎进了别人准备好的麻袋里，他一阵天旋地转后，然后蹲下身子晕眩着干呕。

    我看到了。墨利斯脑袋乱糟糟的。

    有船员发现了墨利斯的异常，但他们以为他是喝多了，他们在不远处开着墨利斯的玩笑。但他已经顾不上了。

    我看到……

    墨利斯挣扎着爬起，他摇摇晃晃走到领航员工作的高台，他取下挂在梯子上的号角。彼得斯注意到他的动作，他放下酒杯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老成持重的领航员以为墨利斯在耍酒疯，他快步走了过来。但彼得斯拦住了他，他示意他再等等看。

    墨利斯只觉一阵热血上涌，不好的预感几乎占据了他的大脑，他抽出佩剑斩断了挂在高台上的提灯的麻绳。掉下来的提灯发出“哐啷”的一声响，灯油与火花在甲板上四溅。

    这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墨利斯扬起号角。小鸟濒死前的视野在他脑海里闪过，他深吸一口气，鼓足了劲往里吹。

    “呜……”，肃穆的号角在这片海域响起。盖过了狂欢的人们玩闹的声音。喝醉的巴雷斯在给其他船员们表演风笛，但是被号角声打断了。他不满地站起来正要张嘴喝骂，彼得斯瞪了他一眼让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。

    这位老成持重的船长已经从墨利斯的举动中发现了问题。

    号角的声音落下，墨利斯放下它，他迎上高台下所有船员奇异的目光。东歪西倒的人们、满面通红的人们、酒兴上头的人们。他一瞬间有些胆怯。

    亨利也在人群其中，但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放声大笑，他在用力地给墨利斯鼓掌：

    “太棒了！墨利斯！你看罗伯特的脸色，就像一坨狗屎！”

    罗伯特是领航员的名字，他的脸色铁青。

    这倒霉孩子一定醉得不轻。墨利斯想。

    艾普莉儿捂着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，但她的大眼睛闪闪发光。这个调皮的小女孩又发现了比望远镜更有意思的玩具——领航员的号角。

    这些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……

    “敌袭！！！”

    墨利斯声嘶力竭地大吼，脸色憋得通红，最后的尾音都撕破了。

    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了明显的变化。彼得斯老大最先走上来，他用脚磨灭了甲板上的火花，这个身体壮硕的船长冷笑着说：

    “小子！你看到了什么？”

    墨利斯居高临下，但是彼得斯的压力却扑面而来。他收起手中的佩剑，回想起魔法呈现出的最后画面，勉力镇定地回答：

    “我看到……”

    但墨利斯的话没来得及说完，一只箭就从夜色中电射而至，扎进了他的胸膛里。

    巨大的力道与痛楚让他跪倒在高台上。鲜血飞溅。

    这下不用他解释了。彼得斯最先从腰间拔出刺剑。他回头对着船员们大声咆哮：

    “快去拿武器出来！你们这些蠢货！”